最近读了很多关于傅斯年生平和他一手创立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的书,发现很多以前没留意的东西。就譬如说,原来在筹备史语所时,不是只有安阳殷墟调查,原来也有调查云南人类、泉州文物和四川民物。后三项的结果不尽人意,只有殷墟调查让傅斯年和史语所初期预算极度困难时可以拿出些成绩来报告学界和政府。1
而如果没有像傅斯年这样具有现代考古、新史学眼光和高超交际手腕的领导,很难想象地缘政治复杂如安阳殷墟考古如何能顺利展开2。除了殷墟考古、内阁档案整理和明实录校对,史语所对后来中国历史与语言研究储备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才。在当时贫困和战乱的中国,青年学子能有一安身之处专心做研究,单是这一巨大贡献,傅斯年已让人缅怀不已。严耕望就有一段非常感动人心的回忆,
(1946年),傅先生对于我,确实非常关切。那时国家经济状况不佳,物价波动很大,一个文化机关的低级人员,待遇自然颇低,我与内子又不善于用钱,适长子晓田出生,用度较大,常常感到周转不灵。傅先生不知如何知道了我的经济状况,送给我一笔钱,是他为教育部审查论文的审查费,我本于长者赐不可违的心情,未坚辞的接受了。他又自动的嘱我写一张内子畹兰的履历表,立刻亲自步行到左邻的考试院,希望能安插一个职位,解决我们的生活问题,但未成功。他马上又写信到国立编译馆,终于成功了。其实他那时极忙,来访的政要人客络绎不绝,但仍记挂了我这个小职员的生活,实在令人铭感不能忘。当时他拿着内子的履历表走出史语所大门的步履姿态,至今仍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刻走笔至此,不禁涕泪交流,不能成字!3
傅斯年在他壮年时,耗尽心血创立史语所,聚集人才做现代集体学术研究以其超越欧洲,期望把东方学留在中国。后来日本侵略,大陆沦陷,史语所几度播迁,没有“搬家先生”傅斯年的领导,史语所应该早已不能存活下来。
很多人认为傅斯年没有在学术研究上有什么大块头书,可是他几篇关于上古史与历史研究方法的论文都是经典,杨联陞在《傅孟真先生集》评语,
部分由于古代中国历史的性质,部分则由于傅斯年的理论倾向,他的著作表现出似乎是更偏于启发性而非结论性的成果。不过,这是用不着遗憾的,因为他的许多新颖思想仍将激发未来的几代人。4
除了聪明绝顶的历史眼光,他的行政能力也是无人出其右。向拮据的政府拿钱、管理繁杂史语所人员的生活起居与学术期刊出版、为北大校长时顶住社会舆论压力清除一堆汉奸,重建战后混乱的台湾大学。他热情如火和心思慎密的性格,就如胡适曾说
孟真是人间一个最难得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记忆力最强,同时理解力和判断力也最强。他能够做最细密的绣花针功夫,他又有最大胆的大刀阔斧本领。他是最能做学问的人,同时又是最能办事又最有组织才干的天生领袖人物。他集中人世许多难得的才性于一身。有人说他的感情很浓烈,但认识他较久的人就知道孟真并不是脾气暴躁的人,而是感情最热,往往带有爆炸性,同时又是最温柔最富于理智的人。像这样的人,不但在一个国家内不容易多得,就是在世界上也不容易发现有很多的。5
在全面抗战前夕,他冒着生命危险极力反对与日本媾和、抵制华北自治、在战时与战后对时局的抨击。在国家与民族存亡之际,“狂热的爱国者”傅斯年已不能专心书写任何严肃的学术论文了。傅斯年自己在1942年写给胡适的一封信所说一样,
我本以不满于政治社会,又看不出好路线来之故,而思遁入学问,偏又不能忘此生民,于是在此门里门外跑去跑来,至于咆哮,出也出不远,进也住不久。6
另外,在现在大陆流行历史书籍已很难看到所谓什么唯物历史观,马列主义教条的论述。除了个别段落引述,很难想象还有专业历史学者真心相信什么一定方程式的历史发展路线。
当然我们也应该指出,尽管傅斯年提出“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的口号,以建立科学的历史学为己任,但是由于他否认社会历史发展具有规律性,因此他所要建立的“东方学”、历史学并不是真正的科学,他所从事的史学工作也没有能够成为科学的事业。退一步说,他提倡的科学的历史学,充其量只能说是使用科学方法从事研究的史料学。而且他所使用的科学方法,并不具有普遍、广泛的意义。他没有广泛地接受和利用当时历史学家们提出和使用的科学的历史研究方法,对于已经广泛传播的马克思主义的史学理论、方法更持反对、排斥的态度,因而傅斯年并没有建立起真正的“科学的东方学”,即便是他一生苦心经营的史料学,也没有能够成为真正科学的事业。7
就是因为迷恋于“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性”,土改、大跃进大饥荒和文化大革命,家破人亡,死了千万上亿人。一生捍卫自由和民主的傅斯年在延安时就看穿毛泽东的技俩,罗家伦在《元气淋漓的傅孟真》就说,
他(傅斯年)认为当时延安的作风纯粹是专制愚民的作风,也就是反自由,反民主的作风。他和毛泽东因为旧曾相识的关系。单独聊了一夜天。上天下地的谈开了,谈到中国的小说,在他发现毛泽东对于坊间各种小说,连低级兴趣的小说在内,都看得非常之熟。毛泽东从这些材料里去研究民众心理,去利用民众心理的弱点,所以至多不过宋江一流。毛泽东和他慢步到礼堂里,看见密密层层的锦旗,各处向毛献的。孟真讽刺的赞道:“堂哉皇哉!”毛泽东有点感觉到。8
傅斯年这么年轻就逝世。如果还有20年,他就能看见共产党如何反复无常欺骗与迫害当时决定留下来的知识分子、如何后来极其变态残害中国、如何后来把中国变成人间炼狱。是幸亦不幸也。
Oct 16, 2020 - ESGO
1 苏同炳:《手植桢楠已成荫——傅斯年与中研院史语所》。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2012年10月初版,第31 – 65页。
2 如上,第102 – 109页。董作宾认为试掘结果无再掘价值。是傅斯年发现出土无字文物的价值。也可参考王汎森:《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年10月香港第1版第1次印刷,第179 – 180页。〈什么可以成为历史证据——近代中国新旧史料观点的冲突〉。
3 严耕望:《钱穆宾四先生与我》。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4月初版1刷,2006年7月初版13刷,2008年11月2版1刷。 〈我对傅斯年孟真先生的感念〉第114 – 115页。
4 杨联陞著 蒋力编:《汉学书评》。商务印书馆出版,2016年8月第1版,2016年11月北京第2次印刷,第257页。〈傅斯年:《傅孟真先生集》〉。(原载《哈佛亚洲学报》第16卷第3、4合期,1953年12月)
5 蔡登山 主编:《怀念傅斯年》。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6月BOD 1版。胡适:《傅孟真先生的思想》于民国41年12月20日,傅孟真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会上演讲。
6 王汎森 著 王晓冰 译:《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三联书店,2012年5月北京第1版第1次印刷,第186页。转引自给胡适的一封信,1942年,”傅档“,I-1676, 傅乐成:《傅孟真先生年谱》,《全集》第7卷,第2647 – 2648页。Fu Ssu-nien: 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 by Wang, Fan-se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7 马亮宽 李泉:《傅斯年——时代的曙光》。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8月初版1刷,第142 – 143页。
8 蔡书,《怀念傅斯年》。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中华民国39年12月30日晨2时,台北。
更多关于傅斯年的事迹可以参考,欧阳哲生:《傅斯年——一生志业研究》。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6月 BOD 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