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9日星期一

巫宁坤和康正果的饥饿和羞耻心



78年前,无意间在香港逛书店时翻到《一滴泪》,不知为什么,当下没买这本书,而这也后来差点成了一个遗憾。就在这以后的岁月,《一滴泪》这本书不断在阅读中被提到,作者巫宁坤也时常出现在读过的书里。这越发后悔怎么当时在香港没买下这本书。

后来有机会再去香港和台湾,可是就是再也找不着《一滴泪》了。很怕会绝版,所以今年初定下心来,第一次上网买书。收到《一滴泪》时的那兴奋心情,真是开心。

因为余英时为《一滴泪》和康正果的《我的反动自述》写序,读完了《一滴泪》,再次仔细读《我的反动自述》,重新认识中国知识人在中共底下的悲惨命运,他们是如何挨过和侥幸生存下来。

身为教授的巫宁坤和“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知识分子””的康正果(余英时语)1,两人在劳教的苦难和九死一生的惨况,可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他们其中有一段关于饥饿的描述,竟有雷同之处。

监狱里的巫宁坤在1961年元旦不久,一日因浮肿恶化没有出工,他太太李怡楷的四哥来探望这挣扎在人间地狱病重的妹丈。

接待员站在一边监视我们的行动。四哥打开他的小手提包,拿出一打煮鸡蛋、一块煮羊肉、还有我岳母亲手为我做的十个花卷。他又掏出一些咸萝卜,接待员出面干涉了:“不许收咸菜。对浮肿有害。”四哥立即把咸萝卜放回手提包。让我很失望。他告诉我这些食品都是从黑市用高价买的,但是,只要“革命人道主义”继续实行,他们就一定想方设法再给我送吃的。这时候接待员心不在焉向外面张望,我飞快地把手伸进他的小提包,一把抓住咸萝卜,塞进我的破棉袄口袋。四哥,身高六尺却胆小怕事,给我的胆大妄为吓呆了。

“你口袋里揣着什么?”我又问他。

“只有两个窝头,”他说。

“交给我,快!”我命令他。

“这是我的午饭,”他央求道。

“你回家再吃吧。马上交出来!”

我不容分说从他口袋里强夺了两个金黄色的窝头。可怜的四哥,好心没得好报,辛苦了一天,他还得步行十几里崎岖的石子路走到茶淀车站,再空着肚皮搭那趟慢车回家。我觉得自己活得像希腊寓言里的那条蛇,在好心的农夫救活了它的身命之后把他咬死。2

这些珍贵食品一周下来就吃光了。饥饿的巫宁坤“毫不踌躇又写信求援,“仿佛是越尝滋味越开了胃口,”如同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3

1969年,那也是在劳教挨着饥饿的康正果写信给家人要求寄送食物。

劳改队的饥饿在把人的羞耻感腐蚀殆尽的同时,也将其自私心激发到极致。我们这些饿坏了肚子的人现在只受自己口腹之欲的支配,眼中只有食物,只顾没完没了向家人要这要那,却很少考虑自己的索要会给家人造成什么困难。我在发出的信中给父母开了一长串食物清单,我要他们给我快寄包裹,寄给我挂面、牛油炒面、腊肉、油泼辣子……要他们寄给我很多我看见其他人所收的包裹内常有的东西。急于收到食物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提笔给父母开这样的清单,我总是贪心大量罗列,却从没设想父母见信后会怎样看待我这些要求,以及他们购买和邮寄我要的东西时遇到什么麻烦。4

在不同时候的巫宁坤和康正果,饥饿的恐慌压过了羞耻心,也让人体会到什么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们两位能在几十年的折磨活下来,不能不说是幸运。谢谢他们为我们留下这么珍贵的回忆录。警惕人们在残暴统治下的所谓中国,自由还是如此遥远。

Dec 10, 2016 - PSKC

1 康正果:《我的反动自述》。明报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20047月初版,20055月第2版,第16

2 巫宁坤:《一滴泪》。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510日初版一刷,2012410日初版三刷,第148 – 149

3 如上,第149页。

4 康书,第211 – 212页。